──當世界變成橘色廢墟

  記憶是由一個點連結其他點,最後羅列成複雜的花紋,將當時所有的情緒反應編織其中。無頭天使、傑克南瓜、廢墟、觀眾、暴走族,點與點相連,無數的分支最終匯聚成河流、形成骨幹,導向相同的結局。

  「我說趁機把頭髮染回去吧。」果然如此,千冬皺了一下眉。
  「啊?」
  「啊甚麼,真是的你這孩子別老是讓媽媽擔心……要是你也跟樓上那孩子一樣……」
  「我出門了,晚餐在外面吃。」
  「等、等等啊、千冬。你這孩子實在是……」
  叛逆的孩子起身毫不猶豫打開門,連回個眼神也不願意。

  松野家向來採取孩子自由度極高的教育模式,尊重孩子意願只是將放養的美化說法。因此當母親特地挑選他出門時刻出現在玄關時,別有居心四個字若然掀開。
  平時不聞不問,必要時擺出父母的姿態露出管教孩子,父母真好當,他不由得發自真心感嘆。

  周末的車站人潮一樣洶湧,加班的上班族、出遊的家庭、朋友,人們像是罐頭中的沙丁魚一樣擠在警示線後面,上頭的電子儀表板閃著乘車資訊。
  他捏著車票看著視線穿越前方烏黑的人龍越過鐵軌直到另一個月台,毫無目的盯著前方看。想像著越過人龍、水泥建築物外的景色,然後意外發生了。

  ──砰,無力的軀體墜入鐵塊交錯的線路上,接下來是磅。那般沉重的聲音,將周圍的所有聲響捲入。聲音、肉塊、靈魂全在一瞬間炸開,朝向四面八方飛濺。儘管千冬站得足夠遠不至於受到波及,不過因為直直注視著前方,因此將過程一秒不差地收入眼簾中。反應慢了幾秒鐘才察覺,周圍傳來了刺耳的尖叫和驚呼,混亂、焦躁、不安。「嘖,怎又是人身事故。」聲音從前方傳來,來自隨處可見的上班族。
  他忽然想起了去年……

  記憶像是一片平穩的湖泊,來自外界的風吹、微小的石子,都能輕易在水面上激起一圈一圈的漣漪。

  留著規矩的三七分西裝頭配戴黑色粗框眼鏡,標準書呆子旁邊站著穿著改良式垮褲留著一頭淺金髮的小混混。極大反差的組合讓人忍不住多看幾眼,尤其是出現在正常的上課時間。
  「對了千冬,來看一下這個。」
  「是、我來了。」
  「不用那麼拘謹,看一下這個漢字……」場地拿著現代國語文的課本,他指著課文其中一個漢字。
  「這個嗎?是念作……啊這邊寫錯字了,應該是……」
  「欸!真的嗎?幫大忙了,幸虧有你不然明天考試就完了。」看著場地勤勤懇懇標上音然後認真看著書,認真的好學生。

  漸漸地人開始多了起來,當注意到時身邊已經圍了一群中年婦人和年輕媽媽。媽媽們有著說不完的媽媽經,從你家小孩到我家小孩到別人家小孩,說著說著話題開始出現針對性。連帶地周圍的視線也越來越不友善,不懷好意上下打量,和身邊的人偷偷談論自以為小聲的對話其實一字不差地傳來。
  「國中生吧?書呆子跟不良少年?那個書呆子不會被勒索吧?」
  「真的耶好可憐喔,但是現在是上課時間吧?」
  「是啊,我兒子還在學校呢。明後天有重要的考試。」
  「所以是被帶壞的?真可憐呢。」
  「對了那個書呆的樣子,可真矬呢。我兒子班上也有個類似的孩子,頭髮很油膩書也念得差。」
  「這樣子啊,我懂的、我懂的。」

  帶著惡意的議論成了一到圓形包圍網,松野千冬耐不住暴躁的性格,他不僅瞪了過去更想走過去議論。準備踏出第一步時,場地另一隻手抓住千冬的上臂。
  「別理他們。」
  「可是場地哥被說成那樣……」
  「隨他們說,男人要有氣度。」

  場地依舊讀著書,他閱讀的速度很慢。平淡的文字下是作者細膩的心靈,然而他倒是無法從中體會。心理全被緊張焦慮佔滿,為了明天重要的考試不全部背下來是不行的。
  「不愧是場地哥!」千冬愣了一下,隨即想通笑了出來。場地剛好抬起頭,密密麻麻的文字消耗他太多能量,他剛好看見千冬的笑容,被那率直的反應嚇到。
  「是吧~」

  「特級列車即將進站請旅客……」此時列車進站的廣播聲響起,場地準備將課本收進包裡時被後方的上班族男子撞到,課本掉了下去,裡面夾著的講義和額外抄寫的筆記紙散落一地。
  「場地哥沒事吧?喂!你撞到人不道歉嗎?」千冬氣不過直接伸手去拉,當他的手及將碰到對方時,男子忽然回過頭。

  男人是尋常可見的上班族,普通價位的黑西裝,梳理整齊的頭髮和金框眼鏡,無論處在哪裡都不會被人多看一點的尋常存在。然而這個人的鏡框上有著裂縫,他的眼睛像是漆黑的漩渦而嘴巴卻像模仿著哭鬧小孩般高高嘟起。

  這傢伙不正常。當他們認知到這件事時已經遲了一步,上班族湊到個子較矮的千冬面前,他靠得很近,嘟起的嘴忽然張開。
  「啵。」
  意義不明的舉動,皮膚感受到對方噴出的熱氣好像黏在皮膚上。

  如果是普通不良少年的挑釁他們還能立刻做出適當的反擊,但是這個行為出自於一個年過三十中年人就讓人陷入困惑。
  「噗──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」
  「成功啦成功啦~人生的最後是大勝利☆」

  被千冬反應取悅的上班族敏捷地向後一跳,他高舉雙手興奮地拍手,像是祭典的猴子般手舞足蹈,一身古怪的行為自然引起周圍人的關注。然而他卻是一點也不放在心上,反而更興奮了,轉著圈踢著腳持續著讓人不愉快的笑聲。

  場地扔下眼鏡衝到上班族面前,粗暴地抓住對方素色的領帶。
  「好兇喔、好兇啊、好兇唷。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──」
  「你這傢伙……」
  忽然男人將公事包往上一扔,然後用空著的雙手大力推開場地。他噗嗤噗嗤地笑著朝向月台奔跑。

  當特級列車過站時上班族的雙腳跳離了月台,他停留在半空中不到一秒的時間,接著像是夏季的煙火般在空中炸開。此起彼落的尖叫聲覆蓋了整個車站。

  平時總把「殺了你」、「去死吧」之類的話語掛在嘴上,那是專屬於青春少年開的玩笑。但是當活生生的人真的變成了無法動搖的屍體時,又或者更極端斷裂成肉塊時,他們只能呆愣原地,年輕的靈魂,過於年輕猶如白紙般的靈魂。

  場地眼色一暗,痛苦地閉上眼。「先到一邊去吧。」「好、好的」

  隨著肉塊四濺他想起了真一郎和一虎,當時情況失控一片混亂,他看著周圍無論是逐漸沉淪的一虎或者驚愕的萬次郎。「我、我們……」周圍的人聲逐漸遠離,他被孤立在原地連朝著朋友伸手都做無法成功。當他遲疑時一虎已經推開了,自己擔了所有的罪名越過他朝著冰冷的手銬伸手。

  月台周圍拉起了封鎖線,然後警察來了有條不紊地處理突發事件。人們隔著一段距離注視著、談論著。

  「人身事故啊……」千冬看了顯示板上的時間,心想不妙可能會來不及。
  「場地哥我們搭公車去吧,處理好像要一段時間。」
  「啊、嗯。」
  場地的樣子明顯不在狀況,千冬沒說甚麼。他們離開月台轉了公車,場地一路上相當安靜,他不說話千冬自然也跟著沉默。

  真一郎之死是個尚未癒合的傷口,經過的時間沒有長到足以痊癒,只要提起一次就是把剛結好的痂殘忍撕開。沒有不會好的傷口,這是從小到大得來的經驗,因此只要慢慢等待。
  「場地哥該下車了。」
  「真快呢,走吧。」

  灰白色的建築物發散著死和頹敗的氣息,他們站在距離門口不遠的圍牆般等待。過了不久從另一頭走來一個女人,場地走了過去寒暄了幾句話,接著場地拿出了東西交給女人,女人先是搖頭後來又點頭收下。前後對話不足十分鐘,事情辦完了。
  「回去吧千冬。」
  「剛才那位是一虎君的媽媽吧?
  「是啊,很漂亮的人。一虎他長得跟媽媽很像,以前還因為這件事跟Mi……」
  「等他出來再介紹給你認識吧。」
  「好。」
  扯出笑容像是為了掩蓋剛才不正常的沉默,千冬沒傻到去追問。他一直看著,從相遇到現在,場地圭介的全部都映在淺藍色的眼裡。

  他不記得自己甚麼時候離開車站,改搭電車下車然後在少年院門口等待一虎的母親從那一端走來。好像也講了差不多的話,不外乎犬子多虧你們照顧真是不好意思云云、沒這回事一虎的事情大家都很難過……諸如此類客套的寒暄,他麻木地說著流暢倒像是背好的稿子。
  「我是代替場地哥來的,場地哥一直很擔心一虎君。」生前生後一樣掛心。
  「那孩子……」
  「阿姨我們進去吧,一虎君在等著。」

  離開沉重的少年院時已經傍晚,灰白建築物染上了橘黃的色調,千冬看著濃稠的橘色淋滿整間少年院時終究忍不住,扶著圍牆吐了起來。

  fin